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残损现实与情感重构,“是枝宇宙”就此形成

五月,《小偷家族》登顶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,这是日本的第五座金棕榈。

六月,上海电影节“戛纳零时差”展映,是枝裕和导演来华,一票难求。

八月,它终于在中国大规模上映,实现了新世纪以来金棕榈得主内地公映“零的突破”。

 


先要提前说一句的是,在观看《小偷家族》之前的几年时间,看过了绝大部分是枝裕和导演的作品(这篇影评也会从是枝裕和的其他作品中有所切入)。

 

一直觉得,他实际上是一位“不需要影评人书写影评”的导演——因为他个人保持着大量的文学创作,包括对自己电影的解读、自己创作历程的心声,仅在内地,都已经有六七本他的书册被引进出版(《有如走路的速度》等),内容翔实、丰富到无需他人旁中代为发言。

 

不过,《小偷家族》倒的确是个例外,因为它是目前是枝裕和作品序列中构成最为复杂与矛盾的电影。

 

是枝裕和本人也言及:“这十年来他所思考的东西,都放进了这部作品当中”。正如很多影迷所言,它是一次“是枝裕和电影元素大集结”,所谓的“是枝裕和宇宙”也就此形成。

 

从表层出发,这是一部《热带鱼》(台湾电影)、《无人知晓》、《如父如子》式的,底层群像在各方驱动后的“家庭重组”情节剧。


但我们常习惯于用“家庭”、“血缘”等词来概括是枝裕和的一系列作品主题,却会忘掉它们本质上不是在讨论这些字眼,而是字眼背后——个体与个体、个体与社会的双向关系。

 


血缘的背后

 

倘若说国内观众“熟悉的是枝裕和”,是从《海街日记》、《比海更深》、《步履不停》、《回我的家》这类电影中所显露出温暖爱意的导演。


那么,《小偷家族》则显然与它们都有着一小道界限,它更像是枝裕和用这层“家庭剧拍法”的爱意包裹后,对自我早期电影的一次回归(《距离》、《无人知晓》),又是对《第三次杀人》的延续。

 

只有靠犯罪才能维系关系的一家六口背后,是一次对传统家庭与社会在观念上的反观。

 

在影片发展的前段,《小偷家族》是导演的常规操作——极端的家庭情态被克制的笔法所构建,亲情与血缘的辩证关系由此展开。

 

这在《无人知晓》里,是“关于被遗弃的孩子们的故事”。一个年轻而又渴望生活没有束缚的母亲,将自己的几个孩子遗弃在家中。

在《海街日记》里,父亲的葬礼连带出了一位被遗弃的“四妹”,她要与几位各自家庭身份“复杂”的姐姐们生活在一起。

而在《如父如子》里,一个中产家庭与一个底层家庭因“换子疑云”产生了对撞。

 

《小偷家族》同样延续了这一构建方式,并进一步将叙事的张力拉大。其创作的基点,就是源自一家谎报亲人没有去世,继续骗取养老金的社会新闻。是枝裕和就这起新闻事件,展开对当下日本社会、家庭的思考。

 


电影开始于一场偷盗,东京的寒冷冬日,擅于窃取财物、成日游手好闲的“父亲”柴田治带着“儿子”祥太在超市搜刮家人的日常用品,随后在回家路上“捡”来了小女孩由里,把她带回了家。因为由里的原生家庭对她充满人身虐待,一家人把她留了下来,把她当做家人。

 

这个家残存在一个破旧平房里,还住着年迈的奶奶柴田初枝,柴田治的妻子柴田信代,以及“信代的妹妹”亚纪。这家人依赖养老金过活,当养老金不够用时,就会各自找活做,偷窃、临时工,甚至是在风俗店表演。

 

就是在看似“贫民窟奇情”的人物设定中,家庭成员关系间的温暖、沉重,真挚的情感和暧昧的身份,内心的秘密和惊悚的欺骗被交织混杂在了一起。

 

是枝裕和留白了人物的前史,取之以细节铺陈,让观众动用其想象力将其补充完整,从而参与进电影。

 

在机缘巧合的相遇里,感情借由冲突而产生,又在离别中落幕。


一句没发出声音的“谢谢你们”、“爸爸”,成了奶奶与祥太对复杂的家庭关系,最后做出的告白。

 

是枝裕和希望利用“生下孩子就成为父母了吗?”、“无法选择的亲人和自己选择的羁绊孰重孰轻?”这些话题抛带出的探讨,其实远远不只是聚焦血缘这一概念本身,更重要的,是直指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。

 

在现代化的社会下,家庭意味着什么?


当一个家庭无法提供温饱,无法提供安全,甚至无法提供身份之时,它又因何存在?

 


残损的现实

 

物品细节,尤其是房间、居所的空间设计,一直是是枝裕和电影中的重要角色。不同的家宅与同一家宅的变化,渗透进了人物的心理构建之中。

 

《步履不停》中,他将横山家的房子具有的时间和空间浓缩后,“看见了一个家庭的过去和未来”。

《比海更深》则是《步履不停》的姊妹篇。是枝裕和找到曾居住过近20年的老家东京清濑市旭丘社区,在相似的房型里再次进行了“昨日、今时、未来”的离别重奏。

《海街日记》中,古都古宅一年光景的四季流转,暗含了四姐妹在代际与亲情关系之间的幽微变化。

《无人知晓》里,一个小小的、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出门/出阳台的公寓房间,承载了所有孩子的生活重心。也正因如此,遍布人流的街道与天上的飞机这类平常事物,成了他们对鲜活生命的最大渴望。

 


《小偷家族》同样如此,大多数的戏份围绕在这个残损、破旧的小宅里。这类危房如今在东京多已被“游说拆迁”,更别提在高楼林立之下看烟花。

 

在电影中,每个人都没有独处的房间,孩子们只能在拥挤的柜子中睡觉和学习。而局促肮脏的厨房、卫生间,则成了他们的“交心之地”。

 

在这个家庭组成之前,他们都曾有各自的居所。亚纪是奶奶的前夫在重组家庭后的孙女,从奶奶的探访里,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原生家庭显然是中产阶层;由里最后回到了自己的亲身父母身边,再洁净的公寓都在陡然之间变得阴冷、无趣。

 

“岛国根性”是是枝裕和对日本的社会性所着重做出的批判。他认为“由于自身不成熟,个体对笼罩整个群体的(在外界看来只能称之为暴力的)单一价值观不加批评、随波逐流,并沉湎在如此便能心安理得的错觉当中。”

 

于是,这次以虚构的方式来演绎特定的真实新闻事件的“家庭实验”,实则是利用环境空间与一年时间线的流动(从2月至暑期再至寒冬),将日常生活流的叙事在这个宅子中运转起来——这些“被遗弃”的人们,无论是被父母遗弃,还是被社会遗弃,都与“我们”无异。这让残损现实的刻画,迈入到更为普遍的情境之中。

 

没有人该成为现实的旁观者。

 


情感的重构

 

从创作观念上看,是枝裕和是一位擅长从自我生活经历、生命体验中提取创作元素的电影作者。他通过演员表演与细节设计,让观众对这份经历与体验的共鸣持续地累积。

 

在《无人知晓》的离别时刻,明与死去妹妹间“手与衣袖”的记忆被唤起。

在《回我的家》的离别时刻,良多的父亲去世后,他获得了自己小时候曾经被父亲的胡渣碰触的记忆与感受。这些都来源于是枝裕和的亲身经历。

 

在《有如走路的速度》中,他写道自己的《步履不停》,拍摄的出发点来源于他对自己过往生活的“悔恨”,而他也意识到,爱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自我过往人生,不断后悔的过程。



而这类家庭情感的“重新构建”,在是枝裕和的电影作品中反复出现,是引发共鸣的关键所在。这到《小偷家族》中变为了传统的价值观念与现实的情感冲突的呈现,形成了“集大成”之势。

 

哪怕现实残损,情感却能在阴翳里透出光亮,在角落里无声传递。人与人之间相仿生活经验,为这部作品带来了举重若轻的力量,仿佛成了一个汇聚记忆的场所。

 

信代发现由里身上有和她一样的烫伤印痕;在之后燃烧她的衣服时也紧紧抱着,透露出曾有过的类似经历。

亚纪与4号先生的首次谈话,言及的是由里如何爱惜新买的泳衣,自己也曾如此;而这场看似奇妙的露水情缘,其实早就在信代的人生中上演过了。

 

同样的,在《小偷家族》最后的离别时刻,每个演员也都把自己最后“深水炸弹”式的生命体验通过表演传递到了观众身上。结局处的反转与落幕,经由前期大量的铺陈,达到了堪称是“深水炸弹连炸”的效果。

 

信代面对审讯时无言以对而又无法自持的恸哭,告诉祥太身世时看透一切的微笑。

柴田治与祥太最后一次在雪夜戏耍、堆雪人。

祥太告诉柴田治真相后上车,在车上最后回头用默语说了一句“爸爸”。

 

一切都在决绝的沉重中,带着无法被轻易言说的复杂的温暖,在这一瞬间倾泻出了磅礴的情感。他们的生命交叠,在这一刻分崩离析,却又仿佛更紧密了一分。

 

如是枝裕和所言,他想描绘的,是“只有平凡人生活的、有点肮脏的世界,忽然变得美好的瞬间”。

 


文/徐若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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